一线生有个朋友。

　　他一向是个尽职的人。他有多重的身份，每一重身份他都尽责完成，从不消极怠工。交朋友也是这样。即使这个朋友是他卧底的对象。他也可以问心无愧。——是的。他唯一的这个朋友叫做素还真，就是他卧底的对象。

　　素还真是一百八十年前的武林皇帝，但大家都以为他要一统武林时，他却直接深山退隐，过起了闲适恬淡的山居生活。喝喝茶，养养莲花，调教调教徒弟，似乎就准备无人问津地这么过一辈子。连卧底的一线生都差点认为，他就要这么一辈子陪着素还真过隐居生活，一辈子都不用暴露他的真实身份，只当素还真的一个老朋友兼老茶童。

　　素还真虽是个雅人，可真不算是个好朋友。江湖本就险恶，当他的朋友平白还多了几分危险。在翠环山上面对四方来敌，素还真从容淡定地提出以“见五杀”分生死，就这么潇洒地把朋友推到了风头浪顶。他那句“生死至交一线生”让一线生窃喜了一秒钟，然后让他实实在在地在生死线转了一圈。瞒着朋友布局把朋友布进局里的事，更是做了不只一两次。如果玻璃心一点，恐怕早就和他割袍断义，老死不相往来了。也只有他一线生明明怕死，却还胆大到陪他走到现在。

　　俗话说，水至清则无鱼，人也是这样。素还真的朋友很少。因为他的智谋远超常人，可轻易看透他人的伪装，甚至到了神乎其神的地步。很多慕名上翠环山来见他的人，最后都是惶恐而去。正说明了这一点。一线生也不例外。尤其他的身份太不单纯。他与素还真刚结识的时候，每每暗自惴惴，担心自己的言行是否露出了马脚。他与素还真结交的第十个年头，偶尔深夜梦醒，他会担忧是否素还真会看破自己的真实用心。

　　……后来，他就再也没想过这件事了。

　　翠环山的白幡飘舞飞扬，悲凉的哀乐声震天动地。孑然一身的修道人无妻无子，至交背离，血亲成仇。虽然来参加他丧事的人数不少，会替他操办丧事的却没几个。素柔云与兄长反目成仇，小金刚还是个孩子，操办丧事的事情，一线生当仁不让地担了起来。

　　——这可以说是一场非常体面的丧礼了。素还真毕竟是修炼有成的先天，江湖中人纷纷前来祭奠。灵堂人来人往，哭声震天，连背离的至交，指控兄长的小妹也赶来吊唁。人人都称赞着他的智慧以及他为武林做出的贡献，此情此景，可称哀荣。

　　可这场面又极其讽刺。这灵堂中来来往往的江湖人，很多张脸一线生这些天都曾经见过。他们曾闯进五莲台要拖素还真去公开庭接受公审，也曾聚集在公开庭指控素还真的罪行，而今天，他们又聚集在一起哀悼素还真的死，慨叹着天妒英才。何其荒唐的丧礼？何其荒唐的江湖？满堂吊客，有多少人，是真的为了素还真的死而痛心呢？

　　一线生先呛走了谈无欲，又是说得素柔云无颜立足，哭着掩面而去。自己叹息着看着素还真的棺木，百感交集。为他的死亡哀悼，为他众叛亲离的处境痛心，同时……为他的身后事之凄凉感慨。

　　是的，凄凉。

　　丧事虽然盛大，却没有几个人是真心为素还真哀悼。而唯一真心为他的死亡而悲哀的他这个“至交”，也正是他中毒的最大推手。举目江湖，素还真……人人皆敌。

　　欧阳上智骗不了素还真，宇文天骗不了素还真，而他一线生却可以欺骗他。不是因为他智计卓绝体贴人心，正是因为他是素还真的朋友。

　　身为欧阳世家的卧底是真的，是素还真的生死之交也是真的。助沙人畏毒害素还真是真的，四处奔走寻人保护素还真也是真的。亲手打造流星七箭是真的，此时此刻此地悲恸欲绝也是真的。清香白莲一双慧眼，看得穿虚情假意，怎么可能看得穿真心真情呢？当一线生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也同时意识到，他再也不用担心素还真看破他的用心了。

　　公开亭上，手脚完好的一线生走出人群，抬头望着站立高处的素还真。秋风萧瑟，卷起白发飘飘，衣袖鼓荡。修道人也正低头看向他，巨石高耸，对先天人的眼力理应不构成障碍，但一线生却觉得他看不清素还真的表情。他从巨石上俯视下来，无惊无怒，无悲无惧。一线生想，素还真闻一知十，想必在欧阳上智自揭身份时，就已经想通了全部前因后果。

　　“素还真，我也是欧阳世家的义子。”

　　……所以，他还能有这个朋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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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你还把我素还真当成朋友吗？”

　　一线生觉得自己当时的表情一定很诡异，才会让素还真皱起眉头。当然让他皱眉的也可能是贯穿他腹部的太古神器。不过一线生毕竟是资深卧底，表情管理能力非凡，马上就戴好了关切忧虑的面具继续与素还真交谈。脑子里却已经乱成了一大团。

　　这句话……这句话为什么会是素还真说出来？难道你素还真不清楚，现在的情况不是我还肯不肯把你当朋友，而是你还愿不愿意把我当朋友？这一问太过荒谬，甚至让他有点怀疑，谈无欲不是捅了素还真的肚子而是打坏了他的脑子，才会说出这么一句本末倒置张冠李戴的话来。

　　说实在的，即使一线生在欧阳上智入主无极殿后，仍然口口声声说着“我的好朋友素还真”，他对他们之间这段友情也不抱什么希望了。即使在他眼中，素还真仍然是他的好友，但也没指望反过来也是同样。毕竟，哪个人能受得了被信赖的朋友从背后狠狠地捅一刀呢？就算胸有城府喜怒不形于色，骨子里怕是恨得咬牙切齿吧。

　　可素还真哪像是精神错乱了呢？他靠在床上，脸色惨白鬓发凌乱，因重创而显出几分憔悴，神色却仍是淡然的。侃侃而谈，优游自若，如同每一次在五莲台的会面，毫无防备，言无不尽。毫不在意地说着他退隐的计划，说着从不曾后悔交他这个朋友，说着这是他一线生的大好机会，大可马上去回报欧阳上智领功。他愿意为成全朋友失去自己的生命——

　　一线生对素还真已经很熟悉了，但在这种时候，仍然搞不清楚他自己在想什么。脑海里无数个声音在争吵，有的声音在尖叫他又在装可怜骗取你的同情了这不过是利用你的手段而已，有的声音在叹息他就是这样一个宁可天下人负我不可我负天下人的人，有的声音在嘶吼不可能有人在被朋友背叛以后还能视背叛者为朋友。高低嘈杂的声音在脑海里回荡翻滚，和着素还真虚弱而平静的声线越发清晰——“一线生，你有我这样的胸怀吗？”

　　“我没有你这样的胸怀。”

　　这个问题，一线生不用想就可以回答。卧底，大多是有着坚定的理想的。双面卧底却未必，两方的理想很可能对他都没什么触动。至于三面、四面，那就更不用说了，真真正正的墙头草。到了这种境界，恐怕任何一个组织的理念都不会触动他，能触动他的只剩下……生存。在这样一个混乱不堪，朝生暮死的江湖，有什么理念比得上活下去更重要呢？弱肉强食，适者生存。背弃弱小的，选择强大的，这难道不是真正的生存真理吗？

　　一线生从来很明白，他也知道自己很明白。所以，理想、信念、朋友，都是有的，都是真的。但为理想不惜一切的人，坚守信念矢志不渝的人，为了友人甘心牺牲的人，……他从来都不是。

　　……不过，为朋友牺牲生命就算了，为朋友冒一点风险……也许，或者还是值得的？

　　——其实这并不是一件很意外的事。当他听到欧阳上智下令他杀素还真取太古神器的时候。欧阳上智的性情他早就很熟悉，只不过没想到他放弃照世明灯放弃得那么干脆，连等到三天后叶小钗先来断太古神器都等不到就翻了脸，毁了素还真诈死退隐的计划。

　　欧阳上智也不吝惜言语，称赞了他的忠心，并表达了对他的寄望。一线生低头听着，神色晦暗在烛火的阴影里。他仿佛听到那夜，素还真苦涩的低笑，更似叹息的自嘲：“看来，我是死定了。”

　　这是计谋吗？还是算计呢？是在利用他的恻隐之心与不忍之心吗？还是试图用他对背叛的歉意来牵制他呢？这是纯粹的演技与虚情吗？还是在权谋计算外，另有一份殷切的真心呢？他忽然意识到，其实，一开始他就不用试图去区分这一切。就像来往五莲台十年以后，他再不需要注意自己的行止不要露出马脚。

　　只要心情到了，行为自然就是适宜的。顺从真心，自然会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从心所为，自然而然。

　　他低下头去，抬手作揖：“是，义父。”

　　当夜，月明风高，一线生带着素还真逃出了无极殿的大门。

　　“——那当然，我们是好朋友。”